淡江媒體報導

【MISC】 【優人物】萃取巷弄文化:邱文傑的「混合共生」建築理念

刊登時間 2021-02-07 報導來源連結

在台北芝山岩對面的後巷,一棟鋼構鐵皮的建築昂然獨立,迥異於周邊的連排公寓,卻又似乎並不太突兀,彼此之間,還有鐵窗、鐵門和鐵皮加蓋的同文同種。 山屋.芝山,建築師邱文傑建築哲學的體現,與另一作品新竹動物園同時入選2020年台灣建築獎。這件作品在14年間三度改圖,慢慢呈現建築師對建築的想法:混合共生裡的生命力。 「我是七條通長大的孩子。」邱文傑浸淫在巷弄文化裡,即使受西方教育,還是會回望台灣,「台灣這20年來,鄉土還是戰勝了現代性。巷弄文化,到最後是我最關照的區塊。」 巷弄文化的影響 在白先勇小說「永遠的尹雪艷」裡有這麼一句:「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長年都送來上選的鮮貨。」那花,讓尹家客廳時時透著甜膩的晚香玉;那花店店家,是邱文傑的父親;那條中山北路,是邱文傑長大的地方。 「巷弄長大的孩子,會在騎樓柱間穿梭、躲迷藏、甚至打棒球。」邱文傑回憶在騎樓跟紅磚道上奔跑的童年,只要打到中山北路的對面就算全壘打,小朋友跑過街,再把球接拋回來。 而這小孩從小就喜歡拿紙筆跟三角板畫幾何形狀,想著最後要變成什麼樣的房子,會剪裁、摺疊,把尖的變教堂、平的變平屋頂,挑戰怎麼弄成一個圓。這也許是建築師早慧的證據。 邱文傑淡江建築系畢業後,又到哈佛讀建築暨都市設計碩士,「受西方教育之後,總覺得那是外來的東西、是很重要的工具,但做了921地震教育園區之後,開始回望台灣的現代性。」 而回望之中,巷弄、條通文化是最重要的一塊。 巷弄裡的混合共生 邱文傑日前在「山屋.芝山」舉行「間接共生」建築展,除了歷來作品與理念外,空間也在演繹主題,內、外的空間以白色紗網為介面,談的其實是人與人的關係。 「當把兩個獨立的東西糾結在一起時,再來探討兩者間的關係,不是形式上的、而是關係上的。」邱文傑說:「所以小時候的成長記憶隱約埋下這些種子。」 邱文傑說,台灣的天際線並不美麗,「鐵皮屋不美、大樓蓋得也普通,但是我們有巷弄文化。」這當然和當年國民政府來台的臨時心態有關,很自然地發生許多有趣的混合共生。 邱文傑舉例,也許賣豆花的店家將騎樓一邊的柱子租給賣彩券的阿伯,阿伯早上把設在柱上的木頭櫃打開就能做生意,他在那邊賣了一輩子的彩券,養活一家人;另外一根柱子可能租給賣衣服的。他說:「混合共生在台灣太多了,這種灰色地帶養了多少人,我覺得台灣的生命力跟經濟奇蹟跟這種事有關。」 「我想把這種狀態做一個詮釋。」邱文傑說的是間接共生,「不是那麼直接的、帶一點距離的美感,就像我用紗網來界定兩個空間。」 一度丟失的文化根 但邱文傑承認,到哈佛讀書時,完全淡忘巷弄文化這件事,因為進入陌生又強大的西方系統,只好拚命學,兩年內泡在燕京圖書館、哈佛建築學院圖書館的時間比例極高,「這代表我急切想要跟西方學習,在那樣的背景下,我沒辦法回望條通文化。」 邱文傑學會了西方的discipline(自律)、西方現代主義,從現代主義、柯比意、密斯凡德羅到包浩斯等等的訓練,他學習什麼是好的建築、經典的建築,學會快速地以現代主義的精神去判斷一棟建築。 曾經陪伴長大的巷弄文化被壓下去了,直到2005、2006年,邱文傑突然反省。那時他做了新竹東門城與地震博物館兩件引起注目的案子後,「雖然帶來一些肯定,但不代表我精神面的滿足。所以條通文化,簡單講,就是我在追過往的經驗。」 「當你在洪流裡,其實是看不清楚的。」邱文傑說:「走了一段時間,水流速度變慢,慢慢沉積下來,你才看到,原來有一個條通文化,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東西,但自己不知道、還淡忘了那麼久。」 邱文傑開始思考這些事,不只條通和巷弄文化,「心裡有個聲音是台北、是全世界,因為local is international(本土即國際),你要國際化,是自己的土地上找到一些養分跟DNA,那個東西讓你有感情,你做下去之後,才有機會感動人,你才擁有全世界。」 建築師對社會的影響 新竹東門城是邱文傑代表作之一。他形容,這個案子不大,「但是有一點像是在一個核心地帶裝了一個小裝置,把它炸開之後,打通了任督二脈。」這是一個廣場和都市的混合共生。 以前廣場被圓環包圍著,邱文傑將旁邊的下水道清乾淨,變成地下道,人車徹底分離,就創造了一個sunken plaza(下凹廣場),在空間上形成安定的力量。 這是邱文傑第一個有感覺的案子,因為結合了人、都市、古蹟,開幕時有很多市民願意靠近,「我覺得做這種事還不錯,建築師終於好像出了一招,跟社會發生影響,原來建築師跟社會息息相關。這是建築師介入社會性一個滿重要的里程碑。」 921地震教育園區是另一個翻轉邱文傑哈佛訓練的案子。當時他要在斷層線上,蓋一棟一層樓的建築,概念是「縫合大地的傷口」。 邱文傑說,在原先的建築訓練下,「要畫一條曲線都不敢,那簡直跟犯罪一樣,就是不自律,方盒子才是王道」。但是他在此案放手做,「因為斷層線就是這樣,基地就是一條被大地撕裂的傷口,就是一個最原始的力量,我用那一條有生命力、代表傷痕的斷層線,轉譯成為空間的形式。」 他再以鋼索去跟斷層做對話,變成一個有機的變化空間,形式上也變得很天然,不是無聊的方盒子。邱文傑說,這個案子有很強的社會意識,除了有教育作用,建築師跟社會和學生都有直接關係,在建築學上,他也是滿足的。 邱文傑發展出一個現代主義的建築,但是有曲線、很靈活,是柔性結構,有水泥、鋼索,如果未來又遇到地震,鋼索會斷,但房子還在,可以修復,所以在建築上也成功跟場域呼應。 至於新竹動物園,邱文傑說:「很難搞。」因為涉及動物、生態、都市、古蹟、植栽,但做完之後的成就感很大,「每次看到小朋友在那跑來跑去,看到老虎變得比以前快樂,就覺得我好像有做對事。」 邱文傑對新竹動物園的概念是「圈養人類、讓動物自由」,這和傳統動物園的設計反其道而行。因為改建時決定移走鳥類,所以新園裡不再有籠子,動物平均棲地變大,他就可以藉自然生態形成類棲地,以草坡、水渠等隔離出動物的棲地。 園內本來就有許多植物,再將平面做起起伏伏的整地,讓動物的世界跟人的世界,動線立體交叉,人下到隧道,還可以回望外面的動物,同時有動物從上方跑過去。 豪宅太無聊 邱文傑除了做公共工程,也做過「台北那條通」大型公共裝置藝術,正是他最關注的巷內文化,七條通就是他腦海中那個熱鬧的空間、氛圍,各式各樣的店家形成混合共生的狀態,在他看來,就是一種能量、一種生命力。 「夜市、騎樓、條通、甚至屋頂違建,很熱鬧、也不好看,但總是一個機會點、一個特色。」邱文傑說:「我會比較關照這一塊,反而對豪宅,我很頭痛。」雖然豪宅大樓可能更安全、更現代,但在他看來,並沒有更美觀。 邱文傑說,一個都市如果急速都更,全部被大樓取代,是很慘的事,無法想像沒有永康街、沒有迪化街的台北,如果都變成豪宅,圍牆圍起最高級的庭院,那種孤立的狀態跟社會是脫節的,「所以我一直在想,怎麼樣讓巷弄文化變做養分的來源。」 邱文傑認為,老區無可取代,只要想辦法去整理、維護,「巷弄文化就夠厲害,會呈現一種亂中有序的力量,那不是幾何堆疊的豆腐塊大廈可以比擬的。」 「世界已經有那麼多過度設計的東西,真的還要做嗎?」邱文傑認為,台灣過去20年太喧囂、太熱鬧、太甜了,各方面都太過頭,「如果以建築來談,以我個人的美學、或期待一種建築的倫理,我會希望安靜一點、素雅一點。」 邱文傑解釋,當豪宅只在乎設備都要最好的,為什麼不追求住最有人性的房子、最有互動的社區、有最共生的價值,而不是太拘泥表象,這是他的期待。 山屋.芝山─建築哲學的體現 「台灣對我而言,像個輕跟亂的盒子。」邱文傑舉輕鋼構為例,亂亂的,但是加一層半透明的玻璃,仍會看到其中的亂、但不是這麼多「骨頭」的狀態,而是一個朦朧的體,「這種輕亂的來源,其實還是巷弄文化。」 「違章有一種魅力,尤其在晚上,混亂的、還有光影變化,很多人會去美化它。」邱文傑說:「我喜歡它那麼久,我最後在山屋這個案子,我的概念是『把它都燒掉』。」 邱文傑形容:「就像在台灣上空,有一台超級的磁鐵戰艦,把所有鐵皮屋全部吸起來,把屋頂平台還給老百姓,把這些鐵去融解,變成更有態度的姿態。就是現在這個房子。」山屋就是在詮釋違章建築。 這個案子,在14年間改了三次設計圖,從獨棟建築、雙併建築,到後來要當工作室、畫作倉庫,一度要變成書店,現在由「山屋口口」團隊負責,「山屋」是業主對山的喜愛,「口口」是空白的意思,表示這個建築的使用潛能無限。 邱文傑以輕鋼構為體,當初的設定就是兩個異質性的內容,希望外面是gallery(藝廊),裡面是每年變換的空間,兩者可以對話,最好不是咖啡廳配麵包店這麼直白,最好跳脫一點,如藝廊配藥房、圖書館配購物中心,混在一起,雙層玻璃隔開,彼此看得到但不相干擾。 「巷弄文化長大的孩子,有著混合共生的精神,我希望我不要變,它會跟著一輩子。」邱文傑說:「我是把這些演化的過程用山屋來總結,我願意講它是種子。」 未來新案 邱文傑未來還有基隆山海城塔橋,距離郵輪碼頭、海鮮市場、廟口不遠處的立體豎道,以電梯拉升到60公尺空橋,連結昔日台灣八景之一中正公園,復甦這被淡忘的地方。全案預計今年完工。 邱文傑也將在華山園區做空橋「千層野台」,進入舊的華山文創聚落,以空橋串聯更多老空間。 邱文傑還為中國醫藥大學建教學行政大樓,概念是「華麗鷹架的轉身」,帷幕牆裡有四座透明電梯、三個樓梯,變作立面,有點像龐畢度的精神,所以整棟樓很像鷹架,這是完成了他的夢想。 理想的建築在關係 邱文傑理想的建築,不要只學外國或現在常見的三房兩廳、獨門獨院的疏離狀態,「騎樓的精神、混合共生的精神、甚至於屋頂平台的精神,未來的台灣新建築可以去思考我們在地巷弄文化的優勢。」 就像他還記得曾去過一棟大樓,在搭電梯到頂樓的過程中,電梯門在十樓打開,竟是一間挑高兩層的廟,整片牆的光明燈,正中的香爐香火繚繞。邱文傑說:「這種社會現象跟建築的關聯是什麼?我在這一塊摸索了很多年。」 他找到的答案是「關係」,建築只是一個容器,像庫哈斯寫《狂譫紐約》(Delirious New York),電梯走的每一層,就是一個混居的狀態,「我希望更激進地探討更近的距離。」 邱文傑相信,在建築上,關鍵是那些看不到的「關係」,例如有個廣場,裡面幾間小店、幾間咖啡廳,旁邊有豪宅、有中產階級、有社會宅,最好是根本不要再有那麼多階級,「我會期待那樣的都市。」 邱文傑探看牆邊長出的一朵小花、水溝邊的縫隙,「想把那些變成美的東西,所以我才會從平民文化、巷弄文化一直去思考,去破解它、萃取它、或改變它、毀滅它。」 最終目的,邱文傑說:「是創造一個更有趣、更有能量的建築物或一個環境。」